【楔子】
「⋯⋯我們都將陷入萬丈的深淵，以死亡作為結局。」
「我們都是自私的罪人，終將墮至地獄。」
「只有你不是，你是一隻折翼的飛鳥。」
「折翼卻仍翱翔。」
「以最直接的方式接近嚮往的地平線。」
而我願意成為你的森林。
【第一章】
清晨五點，寂靜的世界在一陣急促的鬧鈴聲甦醒。
按掉鈴鈴作響的鬧鈴，我忍住還想睡的慾望。六月的清晨不免有些悶熱，金黃色的光線自未闔起的窗縫透進來，隨風飄逸的窗簾帶來一絲涼意，然而空氣仍舊黏膩地在肌膚上沁出一層薄汗。
將及肩的短髮隨意地紮在腦後，用冰冷的水拍臉來醒醒腦。梳洗、做飯、整理家務，是我楊詠欣日常的開始。
伸了一個懶腰，我將帶著餘溫的飯菜包上保鮮膜後放入冰箱，順手在冰冷的門上貼了張便條提醒尚未歸家的母親記得按時吃三餐。
微黃的燈光灑落在只有我的房內，溫暖而孤寂。
我提著灰色的書包，走出家門，泛黃的電源鍵「啪達」一聲地關起。
「我出門了。」
這才是我作為一個女高中生的，一天的開始。
走出彎曲偏僻的小巷，我看著腕上的錶，不禁加快腳步。
穿著紅黑交錯的制服裙，裙襬隨著快速的腳步飄盪，淡藍色的制服在炙熱陽光的照耀下，以一種令人煩躁的速度濕透，汗水沿著略長的髮絲滴落，背脊已濕成一片。
道路旁的汽機車爭先恐後地呼嘯而過，三兩成群的學生走在人行道上，參雜著碎玻璃的暗紅地磚反射出刺眼的晶瑩，如同他們正要大放異彩的青春一般。
這是學生們上學必經的路程，當然她也不例外。
校車緩慢地靠近站牌，過於準時讓賴床的學生們發慌。首先下車的是鄰近國中的女孩子們，嘰嘰喳喳地討論著當紅的偶像劇男主角;其次是拿著單字卡正在努力多塞幾個單字進腦子的考生；最後才是我等著的，始終耀眼的她。
光線在她烏黑的髮絲上灑上一層巧克力色的薄紗，戴著耳機屏除外界的一切紛擾，與我對視的眼神是那樣地光彩自信，卻保留一絲距離。
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般，賞心悅目卻不容許靠近。
那時的她在鎂光燈的投射下，和我並肩在全校的面前接受校長親頒的榮耀。
不高的個頭昂首闊步著，帶著稚氣的面容始終掛著淡淡的笑顏，然而墨黑的雙瞳沒有一絲在意，彷彿正接受表揚的不是自己，而是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，只 在司儀唸到「夏芷嫣」時 才微微頷首。
並沒有將眼神放在任何一件事物上，淡漠地像是孤傲的一匹狼，在雪地上行走，沒有任何溫度，和靄靄白雪融為一體。
明知可能只會得到滿手的刺，卻不能阻止我情不自禁的靠近。
「早。」
深呼吸將與她對視的雀躍吞入肚裡，故作鎮定的行為讓我自覺像一個小丑。
「早安，詠欣。」她勾起嘴角，吐聲。
永遠都是那恍若天使的完美笑容。
與身高相仿的她並肩走著，時而摩擦的肩頭似乎都能訴說我的喜悅。走過由米黃色磁磚鋪成的川廊，綠色佈告欄上釘著的是期中考的百名榜，最頂端的地方寫著「夏芷嫣」與「楊詠欣」，紅色的布條刺得眼睛生疼，我瞥了一眼，收回視線。
餘光恰巧捕捉到我細微的動作，她笑得天真，如同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。
「又是並列第一呢，下次我會更加努力去擊敗你的喔，詠欣。」
說著像是玩笑一般的戰鬥宣告，眼神卻閃爍的沒有一絲虛假，認真而嚴肅地挑釁著。
「求之不得。」
我們都在尋找擊敗對方的方法，將最後一點尊嚴碾碎在地。
為的是能夠成為最具有資格站在你身邊的那個人。
【第二章】
似乎每個完美的人，都有聚集眾人的引力。
芷嫣是這個理論最好的註解，就算不在同一個班，她的廣闊人脈我也是知曉的。
她是班裡的中心人物，家庭富裕、成績優異、面貌姣好，還有和我不同的，對待每一個人皆是溫和有禮的性格。
她是人人皆想成為的那種人，那種一生下來便自帶主角光環的，天生的贏家。
可怕的不是贏不了天才，而是天才比駑鈍的自己更努力。
所以我竭盡全力地去靠近、去渴求、去期盼，縱使最後換來的或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，我也想成為她可敬的對手。
可信的知音。
可以卸下完美面具的，唯一一座的森林。
頂樓的風吹過她微捲的長髮，面對著遠方的芷嫣使我看不清她的神情。空氣死寂而窒息，沒有她往常的笑容令我感到不安，像是執行死刑前的莊嚴肅穆，而後她終於勾起嘴角。
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，墨黑而空洞的雙眸在我眼底扎根，她的聲音像是被上天收去一樣發不出來，眼淚率先表達心底的情緒。
有什麼東西「喀噔」一聲碎掉了。
芷嫣從書包裡拿出一本面目全非的課本，沾滿泥濘的書頁已看不出原有的面貌，只有幾個鮮紅色的字眼還醒目地刻著令人屏住呼吸的，惡毒的言語。
顫抖著、淚流著、卻微笑著。
有什麼東西噗哧一聲破土了。
在她跌坐在水泥地上前，不知何來的勇氣讓我衝上去將好似抽掉魂魄的陶瓷娃娃擁進懷裡，深怕摔壞一般地緊緊相依。
好聞的洗髮乳香味竄入鼻間，如同滂沱大雨後的草地，泥濘不堪就又清新無比，女孩子柔軟的身軀刺激著初開的情愫，成為將我困在其中，迷失自我的沼澤。
然後，我吻了她。
「冷靜一點了嗎?」
我遞過全新的一包面紙，一邊輕拍著芷嫣的背，說道。
她沒有回答，只是極其微弱地點了下頭，表示她的答案。
嘴唇上彷彿殘留著她的餘溫和氣息，柔軟濕熱的觸感還烙印在上面，毫無經驗的我們只是青澀地啃咬著彼此的唇，在衝動過後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。
分開，然後戀眷不捨。
但是我並不後悔，甚至還感到竊喜。
那初次萌發的情感像是煙花一般，嘣的一聲在夜幕中綻放。
綻放閃耀，然後謝落在平靜無波的江面上，留下帶著熱情的餘溫。
「她們說我太囂張。」
芷嫣將頭輕靠在我的肩上，距離進得能感受到她的鼻息，濃密而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蛋上形成一道陰影。
「她們說我勾引她們的男朋友。」
蔑視的輕笑伴隨鼻音，聽起來是多麼膽小卻又無所畏懼。
我曾說過，她是天生的贏家。
我羨慕她不受經濟拘束，我嫉妒她生來便是強者的一切資質，同時我也渴求她，渴求她能夠將我視為眾多過客中少數能夠交心的知己。
「她們說總有一天會毀掉我，讓我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立足。」
芷嫣的重量壓在我的心上，沉甸甸的，真實卻捉摸不定，而我欣喜她的靠近。
一點點接近就像上帝同情的救贖，我是最卑微的信徒，祈求著那不屑的憐憫。
「但是她們不知道，我有你。」
頂樓的門鎖早被鐵絲撬開，從未有過越軌行為的我們像是成功偷竊的罪犯，小心翼翼、恐慌害怕，卻意猶未盡。
正中午熾烈的陽光曬得她兩頰染上紅暈，或許參雜著些羞赧，又或許只是發洩情緒後的遺留。帶著悶熱的風拂過我們的髮尾，糾纏、牽起、無法分離，就像交扣的十指一樣。
芷嫣的黑眸抬起，直直望進我為她掀起波瀾的眼睛。不曾有過如此炙熱的溫度如同燙人的鐵塊，狠狠烙印在只為她有過疼惜的心口上，留下永不能抹去的痕跡。
這次，換她吻了我。
我們嫉妒對方，我們羨慕對方。
我們渴求彼此，我們深愛彼此。
於是我們成為被圈養的鳥兒，賠上整個藍天來親近你。
而我願意獻上我的一切來豢養你。
【第三章】
欺凌沒有結束，而是以一種旁人無法察覺的惡意覆蓋著芷嫣的生活。
很多時候，不是我們找麻煩，而是麻煩主動找上我們。
就算她什麼都沒做，就算她一點反抗的想法都沒有，那些自以為正義的人們仍舊會強加一些莫須有的罪名，仍舊會打著「正義」的名義來剷除掉他們遙不可及的人。
他們所秉持著的正義，不過是隱瞞自己無能的藉口。
從導師辦公室出來，在要回班級的轉角，我看見她被一群女孩簇擁著進了廁間。
起初我不以為意，畢竟女孩子相約一起去洗手間在高中生中本就是習以為常的事。然而在漫長的等待過後，不對勁的情緒浮上心頭。
越接近廁間，越能聽到謾罵嘲笑，以及有什麼物品落下的聲音。
我祈禱著事情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糟糕，深呼吸將煩亂的心緒拋在腦後，恐懼卻不容許退縮地伸出手拉開門，在看到裏頭的情況後，血液在瞬間凍結。
冰冷的水浸濕淺藍色的衣衫，透著薄薄的布料，肌膚若隱若現。帶頭的女學生手上拿著一把美工刀，力度拿捏合度地在衣服上劃開一個個裂口，以一種不會傷害到芷嫣的方式剝奪她的自尊。
她跌坐在地上，看不出一點情緒。
混雜著憤怒、疼惜、悲傷、自責的情緒在腦中如同洩洪的水波襲來。有那麼一刻，我甚至看不見眼前駭人的景色，腦中空白的像是一堵牆，無法思考任何事情。
比想像中的惡劣、比想像中憐惜。
「你不是同性戀嗎?幹嘛還來勾引別人的男朋友！」
面對他人咄咄的逼問，芷嫣只是抬起頭，黑髮下的眼瞳由下往上地注視著，明處於弱勢卻有著敵軍無法攻克的氣場，她像是看待螻蟻一般，眼神滿是不屑和嘲諷。
不像那日在艷陽下的脆弱，她將自己武裝起來，彷彿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入侵她最隱私的情感，握緊的指節卻在瑟縮。
「真噁心啊，哈。」
她沒有打算回答她們不實的指控，只在說完這句話後別過頭，稚嫩的面容掛著的是不可一世的笑容。
猖狂而美麗，孤傲而華美。
就在那些惱怒的欺凌者要將泡著拖把的水倒在芷嫣的身上時，僅存的理智像是繃緊的弦一般，最終承受不住壓力斷裂。
「閉嘴。」
我沒有控制力道，一巴掌往那還殘存著優越和惱羞成怒的嘴臉打去。
響亮的拍打聲在不大的空間迴響著，瞬間在場的人全愣住了，面對我突然無聲的出現，各個慌了手腳。手掌緊捏著對方握住的刀片，尖銳的利刃劃開皮膚，原來憤怒到極致是不會有痛覺的。赤紅的鮮血如珠子一般冒了出來，沿著指間 滴落在素白的地面，和透明無染的水混和，成了玫瑰花般最美麗的顏色。
我抬起手，在她乾淨的制服上抹上豔紅，並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，只是嘴角的牽動讓我得知我是笑著的，笑得在她眼底看見發寒的情緒。
對方顯然被我瘋狂的舉動震懾，人在瘋狂時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呢，拋下手中的利器，她們轉身，腳步踉蹌地離開。
終於，空氣恢復應有的寧靜。
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，芷嫣瘦小的身軀在我懷裡。熟悉的香味在鼻尖纏繞，她將面容埋在我的頸窩，沒有哭泣，只是止不住地發顫。
過於激動的體溫攀升，但我卻覺得下一秒她便會化為煙塵，散落一地，任憑多大的力氣也捉不住她。
緊緊相貼的肌膚沒有從前的欣喜羞赧，只是恐懼。
「去頂樓吧。」
到底過了多久，她說。
溫度終於回來了。
「每個人都是一隻飛鳥，一生飛飛停停。」
「哪怕折斷雙翼、哪怕雙眼失明，窮極一生為的也只是去追尋自己的森林，一座卸下面具，不必爾虞我詐的森林。」
及腰微捲的長髮在空中凌亂，畫出完美的曲線，像是城牆一般隔離我們。略長的劉海遮擋住我的視線，她的聲音被狂嘯的風帶得好遠，朦朧而破碎支離。
「我也想成為一隻飛鳥，逃離這都市的牢籠，飛向我嚮往的地平線。」
「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有一座森林，能夠不懼怕人們的獵殺和毒蛇的追捕，能夠自由的在藍天下翱翔，做最真實的自己。」
我看見她將半個身子都探出欄杆外，像是馬戲團表演者，用盡生命在尋求刺激，或是博得觀眾的一笑。臉上綻開的是美豔如花、燦若星河的笑顏，纖細白皙的手臂向前伸去，張開的五指像是要抓住些什麼，卻只徒留一把空氣。
「詠欣，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森林?」
萬丈光芒在她的身後，如同彌賽亞一般神聖高潔。
好恐懼。
像是就要脫離父母依賴的嬰孩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，我查覺到不久之後她將從我手中飛離，將從我小小的牢籠飛向仰望的藍天，將從我早已全是為了她構築的城牆內，飛向憧憬的地平線。
於是我想打碎她的夢想，哪怕她會重摔在地上，粉身碎骨。
卑劣而敏感、自私而脆弱，這是我對你忠貞的愛情。
芷嫣察覺我的不願回答，只是回頭望向我。那一雙曾令我著迷的黑眸現下有了熾烈的花火，灼熱地引我不快。沒有閃躲的眼神好似能夠看穿一切的心思，看穿我腦內卑鄙惡劣的想法。
最終我別過頭，無法承受無聲的脅迫。
她只是輕輕吻了我，帶著告別的意味。
過於耀眼的光只會刺傷人們的眼睛，惹眾人厭惡。
而你是最炙熱的花火，在夜幕中獨自點燃身軀綻放。
終究卻被一盆冷水澆熄。
【第四章】
我渴望著你熱情的擁吻
我渴望著你傾注一切的依賴眷戀。
當我的世界是為了你精心構築時，我的藍天便是你的伊甸園。
所以請別飛離，哪怕那是你所期望的。
回到教室，頂樓那圍繞著我的沉重窒息感仍舊無法消散。
曾經我是那麼祈求能夠成為芷嫣唯一一座的森林，然而真正面臨時，才發現總有一天，鳥兒休息夠了，也會遠去。
我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，用最聰明也是最愚笨的方法來逃避，我忘了她是個心思細膩的人，怎會不明白我沒有回答的原因。
我轉頭，靠近窗邊的座位讓我時時刻刻都能看見遠方的景色。
遙遠的彼端，山和天空沒有明確界線地連接著，白雲是他們最樸實也是最奢侈的妝點，模糊了分界，朦朧了視線。
忽然我的雙眼和再熟悉不過的黑眸對視，對方的眼底再平靜不過，帶著稚氣的臉龐勾勒出一抹淺淺的笑容，時間彷彿回到我們初相識的那天。
回到那個我被你溫和卻帶刺的氣質吸引的那天，回到那個我第一次想擁有某個人的那天，回到我沒有察覺，卻已愛上你的那一天。
我不願做你的森林，於是你以最物理的方式接近地平線，如同折翼的飛鳥，幸福地往下墜。
「都結束了。」
聽不見你的聲音，但我清楚明白地讀出你的唇。
綻放在腦邊的嫣紅，是我看過最豔麗，最心痛的玫瑰。
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。
夢裡是溫暖的三月，我和芷嫣牽著手，走在初綻的吉野櫻樹下。
粉嫩的花瓣在她頰邊飛舞，像是個孩子般，芷嫣企圖將落花捉在手心，如銀鈴的笑聲迴盪在我們之間，初春的艷陽照得身子好暖。
在那最幸福的一刻，我睜開雙眼。
入眼的是熟悉的最高點的景色。
和那天一樣，微風拂過髮梢，真是個適合出遊的天氣呢。
「你是一隻折翼的飛鳥。」
「我奉獻自己的一切去眷養你，在我小小的牢籠裡。」
站在至高處，視野突然變得好遼闊，彼端的山景是那樣平靜肅穆，稀薄的空氣親吻我的臉頰，像是你賜予我的最後一次親吻。
「但你說自由的飛翔才是你的期望。」
「於是你以最直接的方式接近嚮往的地平線。」
我脫下鞋子，整齊地擺放在高台下，往前踏出那一步。風在耳邊呼嘯，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礙我倆。
「而我願意成為你的森林。」
為了保存我們的愛，我們都將陷入萬丈的深淵，以死亡作為結局。
〈飛鳥〉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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